“西域”,是我国汉文史籍对于我国古代西北边疆地区的专门称谓。有广义、狭义之分,其广义指古代中亚,狭义指历史上的新疆。我们将来自新疆,或经陆上及海上丝绸之路东渐我国的中亚地区的方药,称之为西域方药。它从汉代始,就不断东渐中原,汇入中华方药中,对补充方药来源,扩大应用范围,增加运用手段,作出了弥足珍贵的贡献,因此对西域方药应全面、系统地研究,不仅对中医方药有辅助作用,而且还可开创少数民族方药史的研究。然而记载西域方药的资料却是零散的,隐藏在各种文献中,需要总结整理,才可全面系统地将其展现在世人面前。我们以历史为线索,对传世文献、出土文献、少数民族的方药文献进行研究,管窥西域方药的真貌,现简述如下。
两汉时期,中央集权在西域建立了“西域都护府”,统辖西域政务。西域与中原地区经济与文化交流也日益密切,据《西汉和西域等地的经济文化交流》[1]记载,原产西域的葡萄、苜蓿、石榴、胡麻、胡桃、胡豆、胡荽、胡葱、胡萝卜、红花等菜豆果药,陆续传入内地,并用于治疗疾病。东汉时期,我国第一部本草《神农本草经》[2]就收载数种西域传入的药物,如葡萄、胡麻、戎盐等。《汉书·西域传》载:“鄯善国,本名楼兰……地沙卤,少田,寄田仰谷旁国,国出玉,多葭苇、柽柳、胡桐、白草。”[3]《后汉书·西域传》载:“西夜国,一名漂沙……地生白草,有毒,国人煎以为药,傅箭镞,所中即死。”[4]“西夜国”位于今新疆叶城县境内。《金匮要略》载有“诃黎勒丸”,马伯英氏认为:“或有疑非仲景方,但中国与波斯交往既久,诃黎勒应用验方于汉末已在汉土行用,非不可能,仲景采取之。”[5]
魏晋南北朝时期,西域方药有较大的发展,随着印度佛教自东汉时首先传入西域,并通过西域传入中原,这样西域方药也随着僧人更多传入内地。东晋陶弘景《名医别录》就收载有苍石:“味甘、平,有毒,主治寒热……生西域。”[6]《北史·西域传》记载龟兹物产:“又出细毡,饶铜、铁、铅、獐皮、氍毹、沙、盐绿、雌黄、胡粉、安息香、良马、封牛……。”[7]《魏书·西域传》云:“其国西北大山中有如膏者流出成川,行数里入地,如?,甚臭,服之发齿已落者能令更生,病人服之皆愈。”[8]《魏书·高昌传》云:“高昌者车师前王之故地……有草名羊刺,其上生蜜而味甚佳。引水溉田出赤盐,其味甚美,复有白盐,其形如玉,高昌人取以为枕,贡之中国,多葡萄酒。”[8]上述物产中的沙(硇砂)、盐绿、雌黄、胡粉、?状物(石脑油)、安息香、葡萄、葡萄酒、羊刺、赤盐、白盐均可为药物。羊刺即骆驼刺,炎夏时骆驼刺分泌出的黄白色发粘的糖汁,凝结成小颗粒即可为刺蜜,《本草纲目》称刺蜜“主治骨蒸发热,痰嗽,暴痢下血,可止胃血,除烦。”[9]而这一时期中原医药学也传入西域,据魏晋出土文献《楼兰尼雅出土文书》所载,新疆古楼兰地区出土的医方与医疗文书颇丰。例如:“承前桔梗八两承前茱萸五升称得”[10]。可见中原医药也对西域方药产生了影响。
隋唐时期,尤其是中唐时期是我国封建社会的鼎盛之时,由于政治安定,经济文化繁荣昌盛,海陆交通发达,促进了国内外文化医药的交流,这样西域的方药也有长足的发展。《隋书·经籍志》[11]医方类有书二百五十六部,其中六部与西域有直接或间接关系:《西域诸仙所说药方》二十三卷、《西域婆罗仙人方》三卷、《西域名医所集要方》四卷、《婆罗门诸仙药方》二十卷、《乾陀利治鬼方》十卷以及收有西域药方的《四海类聚方》二千六百卷。可惜这些医书都散佚了,但不管怎么说现存浩瀚的中医方药中,肯定吸收有它们的某些内容。公元659年唐朝政府颁布了我国第一部国家药典《新修本草》[12],载药850种,其中新增添的114种药中,有多种是来自西域的。如:硇沙、戎盐、无食子、底野迦、诃黎勒、郁金香、豆蔻、龙脑、丁香、乳香、没药、血竭、木香、胡芦巴、番红花、番木鳖等。孙思邈的《千金翼方》载有多种西域方药,如:“安息香,味苦平无毒,主心腹恶气,鬼疰,出西戎。”“毗梨勒,味苦寒无毒,功用与摩勒同。出西域及岭南、交、爱等州,戎人谓之三果。”“服牛乳补虚破气方,牛乳壹斤,荜拨半两末之,绵裹,右二味铜器中取三升水和乳合,煎取三升,空肚顿服之……张澹云:波斯国及大秦甚重此法,谓之悖散汤。”[13]王焘的《外台秘要》搜集大量的各地方药,其中应不乏西域方药,如卷21“疗眼方”,有数方用“波斯盐绿”入药,疑即西域传方。有“崔氏疗三五十年眼赤并胎赤方”,其小字注云:“西域法。太常丞昌才道效。”[14]马氏(伯英)认为“此方中用药包括鸡粪,乱发,盐之类,过去中国虽有先例,但后已绝迹,而巴比伦阿拉伯等地善用此,故亦疑为西域方。”[5]《千金翼方》、《外台秘要》均载有“西州续命汤”,据《西域通史》[15]载:公元640年,唐太宗下诏,出兵平定高昌,并将高昌首次以西州命名,而这一时期与孙思邈和王焘所处的年代相近,同时“西州续命汤”以麻黄为主药,而西域又以盛产麻黄著称,故“西州续命汤”产自西域应是不差。孙思邈以此化裁为“小续命汤”,也可谓西域方药对中原医药的重大贡献。中唐时期的段成式著有《酉阳杂俎》[16],因其与阿拉伯、波斯人接触较多,故书中记有多种西域方药,如:“安息香出波斯国,波斯呼为辟邪,树长三丈……刻其树皮,其胶如饴,名安息香。”“阿魏,出伽那国,即北天竺也。伽那呼为形虞。亦出波斯国,波斯国呼为阿虞截。”“胡榛子阿月生西国,蕃人言与胡榛子同树,一年榛,二年阿月。”另载有龙脑香、无石子(没食子)、偏桃、波斯皂荚、阿勃参、余甘煎(即蜜煎余甘子)、紫胶、无花果等西域药物。另从出土文物中也可反应当时在西域药物交易之盛,如:新疆阿斯塔那——哈拉和卓古墓群出土的《高昌内藏奏得称价钱账》[17],记鞠氏高昌时(唐初)一个官市收佣钱的账单,一年成交的货物除金、银、铜、丝外,主要为香药、硇砂、瑜石、郁金根、石蜜五种,总重即达4190斤,其中香药2983斤,硇砂925斤,数量巨大。此古墓群另出土有《针灸节抄》、《熏牛鼻方》、《葳蕤丸服药法》(并有药丸一枚)、药价文书和残医方5件。现收藏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。如残医方(旃独杏枣汤方)“白旃皮二两独活□□杏人(仁)二两大枣十五枚破之以水六升,煮取二升,绞去滓,适寒温,分二服。”另外尚有1902~1903年德国人所获的吐鲁番出土的唐代医药文书,有四种医书即:《医方》残卷、《本草经集注》残卷、《耆婆五脏论》残卷、《诸医方髓》残卷[18]。可见多为中原医药。另有维吾尔人祖先的《回鹘医学文献》,共有回鹘文201行,经陈氏译为汉文[19],我们得以见其真迹。洪氏归纳“材料中涉及动物药(47种)、植物药(30种)、矿物药(8种)及加工药(6种)等共92种。”其民族特色十分突出,“如用奶酪、酸奶、奶油、骆驼、葡萄酒、红盐、硇砂等,这些都是天山南北、沙漠地区的丰富物产,就地取材。”[20]另据朱氏、高氏统计:新疆出土医药文书中,植物药142种,动物药73种,矿物药14种,成药丸1种,共计药物239种[21]。晚唐五代时的李是波斯裔四川人,家庭经营香药,其撰写的《海药本草》收载了大量的外来药,其中不乏西域药物,如:龙脑出律国,没药出波斯,金屑出大食国,降真香出大秦国,肉豆蔻出昆仑国,偏桃人出卑占国等。据尚氏统计:产于波斯国有15种,产于大秦国有5种,产于西海有5种,产于岭南有20余种,产于南海有32种[22]。可见西域药物占有很大一部分。
宋元时期是西域方药东渐中原最鼎盛的时期,《明史·西域传》称:“元时回回遍天下”[23]。“回回”是中原人对西域信仰伊斯兰教人的统称,可以谓阿拉伯人、波斯人、维吾尔人、回族人等。回回医人也同样遍及中原,西域方药也就达到东渐中原最鼎盛的时期,从大量的文献也可反映这种情况。《宋史·外国·大食》载:“至道元年(995年),其国(大食)舶主蒲押黎,赍蒲希密表来,献白龙脑一百两,腽肭脐五十对,戎盐一银合,眼药二十小琉璃瓶,白沙糖三琉璃瓮,千年枣,舶上五味子各六琉璃瓶,舶上偏桃一琉璃瓶,蔷薇水二十琉璃瓶,乳香山子一座……。”[24]可见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运来的西域药物不在少数,其中有一种中原不产的蔷薇水,制法实从西域传来。宋·蔡?《铁围山丛谈》称:“旧说蔷薇水乃外国采蔷薇花上露,殆不然,实用白金为瓶、为甑,采蔷薇花蒸汽以为水,则屡采屡蒸,积而为香,此所以不败也。但异域蔷薇花馨烈非常,故大食国蔷薇水虽贮瓶中,蜡封其外,然其香犹透彻,闻数十步,洒著人衣袂经十数日不歇也。”[25]元代宫廷饮膳太医忽思慧著有《饮膳正要》,此书主要为汉蒙族的药膳总结,但其中不乏西域方药的内容。如:“五味子舍利别。新北五味十斤,去子,水浸取汁,白沙糖八斤,炼净右件,一同熬成煎。”[26]“舍利别”即《回回药方》称之为“沙刺必”,宋岘释为“即果酒、果子露、露酒、汤、饮料等。此词源自阿拉伯语动词饮、喝(Sharab)。”[27]朱丹溪《局方发挥》云:“谓之舍利别者,皆取时果之液煎熬为饧而饮之。稠之甚者,调以沸汤,南人因名之曰煎。”[28]另《饮膳正要》载“阿刺吉酒,味甘辣,大热,有大毒。主消冷坚积,去寒气。用好酒蒸熬,取露成阿刺吉。”[26]马氏认为“阿刺吉酒,当即阿拉伯酒”[5]。另有沙图穆苏·萨谦斋撰写的《瑞竹堂经验方》,本书在元泰定三年(1326年)之前已流行,至明中叶亡佚,今本从日本仿明刻重校本,并修入《四库全书》。陈垣先生《元西域人华化考》:“《瑞竹堂经验方》今不传,所传者清《四库》辑《永乐大典》本,固中国药方,而非西域药方也(元有回回药方院),可见元时西域人居处服食,无所往而无不华化矣。”[29]正如陈垣先生所说,西域方药进入中原后华化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,有些很难辨清出处。象元代许国祯所著的《御药院方》[30]中载有许多皇家用方,基本上是中原方子,但从用药上,却能发现有西域方子中常用的药物,如:胡桐律、诃子皮、青盐、无食子、醋石榴皮、荜澄茄等药物。元末陶宗仪著有《南村辍耕录》,记有多种西域药物,如:“火失刺把都者,回回田地所产药也,其形如木鳖子而,可治一百二十种证,每证有汤引。”[31]
明清之时西域方药东传,承接宋元之盛,明初有《回回药方》36卷,不清著者,宋氏认为《回回药方》之成书当在明朝初期的洪武年间。《回回药方》现存4卷(现珍藏于北京图书馆),正文3卷,目录下1卷。据正
文3卷统计载方582首,若以此推论,全书当有5000~6000首方子,故称为西域方药大典也不为过。现存方子中有单方、复方、验方,方药组成少则一味(如纳而丁油),多则竟达120味(马准西里撒)。如卷12:“疏风膏子,治消食顺气散风:可刺夫失子(宋注:芹菜子),难花(宋注:大茴香)各等二钱,云香,丁皮,良姜各等三钱,白芥子(炒)二两,柏子五钱。右为细末,炼蜜调合,每服三钱。”[27]可见多为西域常用药物。明代李时珍的《本草纲目》可谓集历代本草之大成,其中载西域药物达近百种,如:柽柳、肉苁蓉、阿魏、胡桐泪、刺蜜、番红花、朵梯牙、巴旦杏、阿月浑子、胡荽、胡萝卜等药。如载:“胡萝卜元时自胡地来,气味微似罗卜,故名。……交河北有沙罗卜……此皆胡罗卜之类也。”[9]“交河”即新疆吐鲁番的交河古城。清代所出的本草学著作也多载有西域产物,其中以赵学敏《本草纲目拾遗》为最,载有20余味。如:“雪荷花:产伊犁西北及金川等处大寒地。”“必思答:产回回国地,见忽必烈《饮膳正要》。”[32]据刘勇民《维吾尔药志》[33]“必思答”即阿月浑子,因维语称其为“比斯塔”,同属阿拉伯语Pistacia(阿月浑子)音译。
现代维吾尔方药正是承继西域方药,还在展示着其无穷魅力。维吾尔文版的方药有多种,而汉文版的较少,有顾永寿译编的《维吾尔常用复方制剂手册》[34],载方192种,包括丸剂、蜜膏剂、散剂、糖浆、蒸露剂、软膏剂、油剂、栓剂、片剂、汤剂、糊膏等11种剂型。如:“四味诃子马钱子丸:青果、黄诃子、余甘子皮、毛诃子各384克,胡荽子3克,苦豆叶、菟丝子、栀子各192克,砸碎的马钱子2240克。将上述群味药按其量研成细粉,过箩混匀,用蜂蜜或野棕榈汁制成0.3克的丸剂。适用于关节疼痛,湿寒筋骨疼痛。”另有刘勇民撰写的《维吾尔药志》,载药328种,如诃子、孜然、阿魏、阿里红、阿月浑子、洋茴香、海狗肾、格蓬脂、雪莲花等,多为维吾尔医常用药物。现新疆维吾尔医研究所的阿·卡地尔正在编著有《中华本草·维药卷》,想必搜全维吾尔医的常用药,将是展示西域方药的又一力作。
以上我们简要地叙述了记载西域方药的文献及研究资料,已可管窥出其重要价值,应进一步深入研究,将不但对中医方药有着重要的补充作用,而且对历史上的一些流弊的形成,也可提供一定的研究线索,如:宋金元时之香燥药泛用,似与西域方药在这一时期东渐之盛有关。另外对中西文化交流也可提供有参考价值的线索,对民族方药及地方方药的文献研究也有一定的帮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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